2016年10月4日 星期二
《後來的事》的愛情在哪裡(五之五)
五、漱石的白百合並不白?
夏目漱石的小說裡鮮少標示各場景的月份﹐通常是以花草樹木或節慶的描寫讓讀者了解時序﹐這也是文人書寫詩詞或俳句的一種習慣。
漱石作品中的各種植物裡﹐最受漱石喜愛的花類之一是白百合。每年六、七月的梅雨季﹐漱石的書房裡總是瀰漫著甜美的百合香氣。
白百合也是漱石小說裡經常出現的小道具﹐譬如《夢十夜》的第一夜。男主角聽從女人的要求﹐一直不離不棄地守在她的墓旁﹐等著等著﹐「墓碑下方﹐竟然斜伸出一條青莖」﹐開出一朵雪白的百合﹐飄散出沁人心肺的芳香。男主角這才驚覺﹐原來女人答應重返他身邊的一百年後已經到了。
這篇極短的故事裡﹐白百合象徵著:苦等「百」年之後﹐女人終於又跟主角會「合」了。
白百合在西洋文化裡則代表「純潔」。據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史教授新関公子在《「漱石的美術愛」推理筆記》(平凡社/1998)書中指出﹐凡是與「聖母領報」(Annunciation)相關的西洋畫作裡﹐必定都有白百合出現﹐用以表現聖母瑪利亞是處女。
許多研究漱石文學的研究者也跟新関公子一樣﹐都認為《後來的事》裡的代助和三千代是清白的﹐白百合在小說裡象徵的是兩人之間符合自然法則的純愛。
白百合在《後來的事》裡總共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三千代拎著「三枝很大的百合」去看代助(第十回);另一次﹐是在情節扣人心弦的第十四回﹐代助決定豁出去了。他先派人去把三千代接來商議對策。在三千代到達之前﹐他跑出去買了很多很多白百合回來。
湊巧的是﹐前後兩次白百合出場的時候﹐戶外都下著大雨。漱石文學專家江藤淳因而認為﹐雨水與百合濃烈的香氣都在暗示「性愛」。
事實上﹐第十四回也有一段引人遐思的描寫﹐令人無法不認為那是「性」的暗示:
「雨勢依然不停。雨滴緊湊又密集地落在各種物體上。這場雨﹐還有這雨聲﹐已將他們倆與世隔絕﹐也跟同一棟房子裡的門野和老女傭分隔開了。處於孤立的兩人﹐被白百合的香氣團團包圍起來。」
大約在三十年前﹐日本導演森田芳光將《後來的事》拍成了電影﹐小說第十四回裡﹐代助冒雨買來的那一大束白百合﹐終於變成具體形象呈現在觀眾眼前。
但是電影上映後沒過多久﹐東京大學植物學教授塚谷裕一發表散文〈漱石的白百合並不白〉指出﹐電影版《後來的事》裡的白百合根本不是漱石筆下的植物。(參見《漱石の白くない白百合》/文藝春秋社/1993﹐p28)
塚谷根據《後來的事》的文字描寫﹐將小說裡的百合歸納出四項特點:一、白色﹐二、甜蜜又強烈的香氣﹐三、花瓣幾乎整片向後翻起﹐四、綻放時剛好北海道的鈴蘭也在東京的花店出現。
綜合上述四項特點﹐塚谷又從明治初期日本國內的百合品種當中找出幾種可能的候選對象﹐然後再以消去法﹐一一排除﹐譬如鹿子百合(かのこゆり)﹐雖具有其中三項特點﹐但香氣甜蜜卻不夠濃烈;又譬如森田導演採用的麝香百合(てっぽうゆり)﹐綻放時的花形像喇叭﹐花瓣完全不會向後翻起。
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極大的迴響。由於塚谷舉證確鑿﹐言之有理﹐森田導演的電影小道具從此變成了日本電影史上的大笑話。
塚谷最後提出結論﹐他認為天香百合(やまゆり)才是正確答案。不過這種百合的花瓣雖是白色﹐表面卻有許多小紅點。塚谷認為漱石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而漱石的外孫女婿半藤一利則在〈沒有氣味的文學〉一文中指出﹐漱石的嗅覺不好﹐對氣味並不敏感﹐小說裡對香氣的描寫應是作家的「想當然耳」。(參見《漱石先生ぞな、もし》/半藤一利/文藝春秋社/1996﹐ p194)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