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明暗》二三事:結局──呼之欲出的謎底(四之四)


夏目漱石驟逝﹐《明暗》的結局從此成為永遠的謎題。當讀者唸到188回最後一行「清子露出微笑」的瞬間﹐相信大家都跟男主角津田一樣﹐非常渴望弄懂那微笑的含意吧。但不可否認的是﹐直到一百年後的今天﹐清子的笑容仍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令人不解。

大江健三郎在上述〈解說〉裡闡述「明」與「暗」的關係時﹐也提到小說的結局﹐他認為188回已是《明暗》走向終結的前奏。女主角阿延遲早也會緊隨丈夫津田的腳步﹐一起跨進「暗」的世界﹐並跟這個世界的強者清子進行正面對決。事實上﹐大多數日本學者對《明暗》的結局得出的結論﹐大致也跟大江健三郎的看法相去不遠。

知名文學評論家桶谷秀昭在《夏目漱石論》(河出書房新社﹐1972年)書中預料﹐津田跟清子重逢後﹐清子的丈夫不久也會來到溫泉旅館。接著﹐阿延、阿秀、吉川夫人﹐或許還有小林﹐也都會相繼趕來。小說的第二場高潮戲預料將在這時出現﹐精彩程度應不亞於津田、阿延、阿秀三人在醫院舌戰的第一場高潮戲。

桶谷秀昭認為﹐第二次高潮會把《明暗》的結局帶向毀滅。因為「小說的舞台移向溫泉旅館之後﹐作者的描寫手法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令人隱約感到作者心中的某種急迫﹐使他無法像第一次高潮時那樣﹐悠然自得地操縱故事人物」。如果這項推斷是事實﹐那麼《明暗》的最後幾回﹐應該就是第二次高潮序曲。

令人好奇的是﹐眾多學者主張的「毀滅式」結局究竟精彩到什麼程度?

日本戰後文壇旗手大岡昇平在《小說家夏目漱石》(筑摩書房﹐1992年)裡大膽指出﹐津田跟清子在那間溫泉旅館共處數日﹐極有可能發展出「某種事件」。大岡並引用戰前作家山岸外史的《夏目漱石》(弘文堂﹐1941年)裡一段文字證明自己的推斷:「…反正﹐漱石至今從沒寫過不倫小說﹐若說他想在自己最後一部作品裡﹐不顧一切地描寫『某種行為』﹐我真的覺得無可厚非…」

文學評論家江藤淳在《夏目漱石》(新潮社﹐1979年)書中預測﹐津田見到清子後不僅無法獲得救贖﹐甚至還會因為清子的存在﹐而遭到阿延與阿秀的激烈抨擊﹐最後因宿疾發作身亡。

著名電影評論家吉村英夫在《愛的不等邊三角形──漱石小說論》(大月書店﹐2016年)書中指出﹐《明暗》裡的阿延跟漱石其他作品中的女性不同﹐她具有自我意識﹐也有主見﹐更有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她肯定能勇敢直面清子、津田﹐甚至吉川夫人或小林﹐努力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

不過﹐日本女作家水村美苗在她模仿漱石筆調寫成的《續明暗》(筑摩書房﹐1990年)裡﹐卻設定阿延在發現丈夫欺騙自己之後﹐受不了重沈的打擊﹐決定投水自盡。水村美苗於1991年因《續明暗》榮獲日本文化廳頒發「藝術選獎新人賞」﹐這部作品也被公認是最接近漱石思路的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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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未完成的《明暗》已讓後人討論了一世紀﹐夏目漱石的名字也被人們傳誦了一百年。這一切﹐是偶然?是天意?或許只有漱石筆下的「偉大的自然」才知道答案﹐總之﹐應該不是出於作家的本意吧。

《明暗》二三事:結構精緻﹐處處巧思(四之三)


        夏目漱石對他精心設計的小說結構其實也很自豪。《明暗》剛開始連載不久﹐當時極有名氣的貴族作家武者小路篤實曾在雜誌發表文章批評﹐認為《明暗》不如漱石以往的作品﹐因為讀者始終等不到精彩的場景。然而﹐漱石聽說後卻很得意地對學生說﹐武者小路先生可能只讀過俄國小說﹐以為小說的結構都是從正三角形的頂點往下發展﹐「其實小說的構成也可以由下往上﹐就像挖地瓜一樣﹐一個連一個﹐連成長長的一串。」(參見《漱石的印稅帖》﹐松本讓﹐朝日新聞出版社﹐1955年)

但相對於漱石提出的「挖地瓜說」﹐更多的日本學者認為﹐《明暗》的結構﹐貌似不斷向上迴旋的螺旋體。明治晚期出生的文學評論家伊藤整在《小說的方法》(岩波文庫﹐2006年)書中指出﹐日本近代作家當中﹐唯有漱石擁有這種功力﹐也唯有漱石曾經試圖在作品的冰山水面下﹐將人類生命中的最低音階﹐以「圓形平面漸次向上延伸成為螺旋狀」的方式描繪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明暗》還有許多含意深遠的隱喻與暗示﹐也是作者細心策劃的文字遊戲。芥川龍之介曾以「老辣無雙」形容《明暗》作者的寫作功力。譬如在小說開頭的場景﹐小林醫生告訴男主角津田﹐想要治好他的痔瘡﹐根本療法就是「動手術﹐把患部切開」。這段對話被許多學者公認是在呼應小說的後半部﹐津田想要忘掉棄他而去的前女友清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清子問個明白﹐才能去除心結。

大江健三郎在岩波文庫版《明暗》的〈解說〉裡﹐建議讀者閱讀時不要錯過這些有趣的部份。他並以實例詳加說明﹐譬如小說裡總共出現過三個男孩﹐每當他們出場時﹐必定也會出現跟狗有關的描述。第一個男孩是津田工作場所的門僮﹐津田看到他在玄關逗弄一隻褐色長毛狗;第二個男孩是藤井叔父的兒子真事﹐他穿了一雙顏色奇怪的皮鞋﹐同學譏笑他那雙鞋子是長毛狗皮做的;第三個男孩是阿延姑母的兒子阿一﹐小說裡形容他能「像狗一樣張大嘴巴﹐一口咬住放在鼻尖前面的點心」。大江健三郎推測﹐漱石或許是想以「狗」的形象﹐暗示男孩的「純真無邪」。